香椿樹之思
李富曄
時光無欺,老家院子里那棵高高大大的香椿樹又如約伸展了嫩葉,散發(fā)著若有若無的清香。三十多年前,在我們小山村里,家家院子里都有香椿樹,香椿是春天給予村民們的厚禮。左鄰右舍都說我家的香椿特別香,吃到口里特清爽,但沒有誰說出我家的香椿為啥有一種特別的香,村子的一個“老秀才”說:“香椿像茶,有好水土才有好椿葉呢,老李家的香椿樹就是咱村的‘龍井’!
據(jù)說,我家的香椿樹是母親出嫁時帶來的,也是母親唯一的“嫁妝”了。當(dāng)年栽下時也就是筷子那么高,伴隨著母親生下我們姐弟四人,伴隨著我們的長大,香椿越長越高。上世紀(jì)70年代,我們姐弟四人相繼來到這個缺衣少食的世界,那時,我家的椿樹已快伸展到屋檐了。兒時,我總是過了這個春節(jié)又盼元宵,過了元宵又盼端午……節(jié)日把漫長饑餓的年月串了起來,節(jié)日好像縮短了辛酸的日子。在青黃不接的春天,我盼著香椿發(fā)芽,盼著能吃上一頓飽飯。
初春,缸里的麥子粒?蓴(shù),煎餅盆里只剩下碎屑,園子的小菜剛剛萌芽……孩子像嗷嗷待哺的小燕子,張望著從田野歸來的父母,父母無奈地看著孩子……那時如果能吃上一頓米飯,是很奢侈的,我們孩子們給米飯一個昵稱——米米,當(dāng)然幾乎每種飯都有昵稱呢,我們對各種飯菜都充滿了神圣的情感。如果哪天家里做米飯,母親總是把淘米水交給我,我就小心地把水澆到香椿樹下,等待一個香香的夢。
那時,雞蛋是很稀罕的,家中沒有更多的糧食喂雞,雞基本上是自己到田野里刨食吃,幾天才下一個蛋,不像現(xiàn)在的蛋雞每天都下蛋。蛋是我們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們最好的營養(yǎng)品,蛋還可以換鹽、換煤油,這就是那時人們把雞屁股稱作銀行的原因。每次吃雞蛋,母親很是細(xì)心地打一個小孔,然后輕輕地把蛋清蛋黃倒出來,再用水沖兩遍,看看蛋殼里干干凈凈了,然后把蛋殼放在窗臺上,一個冬天下來,也攢了那么一大排。當(dāng)暖暖的春風(fēng)吹來時,母親便踏著凳子站在樹下,我從窗臺上把蛋殼送到母親手中,母親虔誠地把蛋殼掛在香椿的枝頭,整棵樹像是疏疏落落地結(jié)了些果實。最后一只蛋殼沒有掛上樹,母親把蛋殼放進(jìn)一些泥,用菜葉畫上臉譜,給我做了一只不倒翁,當(dāng)時我是不知道這有意思的玩意叫什么,母親也不知道。我與小伙伴們在椿樹旁盡情地玩著,誰也弄不明白蛋殼為什么按不倒。
當(dāng)鄰居家的香椿剛剛萌芽時,我家的香椿就長滿了蛋殼,椿葉蜷縮在蛋殼中,像一朵初綻的花。母親拿下蛋殼,把嫩嫩的椿葉摘下來,加鹽稍稍一揉,再放上雞蛋炒一大盤,我早已咽唾沫了。母親就讓我和哥哥把鄰居的孩子都叫來,每人分一個煎餅,我們姐弟四人和小伙伴們都大吃起來,直到盤子被我們舔了個遍。這時母親總站在一邊笑著,看我們的饞樣子。
香椿一年比一年高,我一年比一年大。我上小學(xué)一年級那年,椿樹住上了一窩灰喜鵲。夏天,一場暴風(fēng)雨襲來,一只未長滿羽毛的小喜鵲落地了,母親讓父親把小喜鵲送回窩里,父親說等雨停了再說,母親與父親吵了一頓。母親冒雨借來梯子,扶著梯子,父親把小鳥送回窩星,被雨水澆透的母親又笑了……
村子里流傳一種迷信的說法,香椿樹高過屋頂是不吉利的。誰家的香椿樹長到高出屋脊,樹頭就會被砍掉,所以整個村子你不會見到高大的香椿樹。我家的那椿棵已經(jīng)有頂那么高了,一個算命先生還說父親的關(guān)節(jié)炎和胃潰瘍等疾病就是與香椿樹高過房頂有關(guān),父親幾次想把那樹砍掉,母親總是搖頭,說樹上還有鳥窩呢,父親只好收起斧頭。后來,灰喜鵲搬走了,留下了一個空巢,母親仍堅持不砍香椿樹。
香椿樹周圍每年都會長出一些小樹苗,母親圍了一個柵欄護(hù)著,到冬春季節(jié),凡是有人要一棵的,母親會很高興地送給他們。現(xiàn)在村子里,甚至鄰村的香椿樹不少都是我家那棵分出來的,他們都說,我家的香椿樹與別的不一樣。
十幾年前,我艱難地走進(jìn)了大學(xué),就在那年椿葉飄零的季節(jié),年僅四十九歲的母親因腦溢血猝然而去,第二年高大的香椿樹頂端的樹枝干枯了。
幾日前,父親送來了一大包椿葉,他放下香椿葉后就顫顫地走了。聞著香椿的香氣,看著父親的背影,淚便盈滿我的雙眼。
枯坐在書桌前,妻把用雞蛋炒好的椿葉讓女兒端過來,我夾了一口,欲咽不能,一直在口里打轉(zhuǎn)。
(作者為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、日照市作家協(xié)會副秘書長、東港區(qū)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)